青衣,不染一丝烟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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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衣是中国戏剧行当中的一种。北方剧种多称青衣,南方剧种多称正旦。按照传统来说,青衣在旦行里占着最主要的位置。扮演的一般都是端庄、严肃的正派人物,大多数是贤妻良母或贞节烈女。念白都是念韵白,一般不念散白,唱腔极美且唱功相当繁重,唱词更是行文华美,字字珠玑。戏剧里,青衣身段是最美的,云手盘碗之间,宫裙轻摆,犹如春日牡丹,雍容华贵,仪态万方。即便是瞬间的垂目低眉,竟也别具风情,那般沉静内敛,竟似不染一丝烟尘,若秋夜江水,是真正经历了岁月之后的凝重与从容。

——题记

大概是十几岁的光景,不知怎么就迷上了青衣。那时,根本不知道什么戏剧几百年传承,亦分不清那些戏剧流派,更不懂得如何去欣赏青衣那种深入骨髓的大美。却只是喜欢,喜欢舞台上青衣的水色胭脂美艳妆容,只是喜欢锣鼓声中伫立桥头的鲜衣怒马,喜欢桃花扇底、兰花指边,那顾盼流连的绝世风情。

那时节,恨不得自己便做了舞台上的青衣,满头珠翠,两袖淮云,朱唇轻启。声声慢里,把年华唱尽,梨花院内,把光阴唱老。那时节,无论身在何处,只要是胡琴声起,自己便似徘徊在沉香亭畔,有花香染衣,对着一弯冷月,怀些许心事,顾影自怜。

初时,最喜昆曲。只因昆曲不但唱词若诗词一般精妙,更因舞台上场景人物繁华寂寥,极具那古典之美。

却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与断井颓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 朝飞暮卷,云霞翠轩,雨丝风片,烟波画船,锦屏人忒看的这韶光贱。 则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这是昆曲《牡丹亭》杜丽娘游园思春时的一段唱词。文字雅致、细腻、唯美,仿若宋词一般曼妙婉约。唱腔时而娇媚华丽,时而幽怨缠绵,丝竹声声,如梦似幻。舞台上,杜丽娘身段迤逦,步步莲花,丈八水袖行若流云,婉转缠绵之间,便把你带至古都旧朝,那时有弦月清照,牡丹花开,一丝蝉薄的微风下,摇曳极致的美。

碧云天,黄花地,西风紧。北雁南飞。晓来谁染霜林醉?总是离人泪。青山隔送行,疏林不做美,淡烟暮霭相遮蔽。夕阳古道无人语,禾黍秋风听马嘶。

这段唱词是《西厢记》里的长亭送别,与《牡丹亭》一样雅致,一般唯美。

那时节,每每听至此处,便觉酸楚万端,禁不住凄然泪下。感念崔莺莺罗衣凉透,犹自站在蓝碧云天。那里西风正紧,旷野山川处,有遍地黄花落,有波上云烟寒。翘首长亭外,伊人即将远别,却问不得归期,空对一行北雁纷纷南去,心中枉自情结千千,霜林染泪,委生生此恨谁人知!

后来,又爱上了京戏,特别是三、四十年代那些老艺人的戏,京字京腔,韵味醇厚浓烈。

其中听得最多的是,梅派代表剧目《贵妃醉酒》————“海岛海岛冰轮初转腾, 见玉兔,玉兔又早东升。 那冰轮离海岛,乾坤分外明, 皓月当空,恰便似嫦娥离月宫, 奴似嫦娥离月宫,好一似嫦娥下九重, 清清冷落在……”

这段唱腔以高音起调,一腔三折,加上轻柔的衬字,那般醇厚清亮,那般明媚缠绵,只消听得这几句,便觉心神俱醉,余音绕梁。

“看大王在帐中和衣睡稳,我这里出帐来且散愁情。轻移步走向前荒郊站定,猛抬头见碧落月色清明……”

梅兰芳在《霸王别姬》这段唱腔中用了南梆子原板,唱腔优美委婉,珠圆玉润。恰如月下虞姬,一袭瘦影,踏着郊外那些荒烟蔓草,犹似踏着万丈冰寒。对着韩信十面埋伏,愁肠百结惆怅万端时,独有的美丽与苍凉。

若是听程砚秋的戏,最好是在风花落尽夜阑人静时,唯此,才可品出他那沁在骨子里的孤清寂然。

“春秋亭外风雨暴,何处悲声破寂寥,隔帘只见一花轿,想必是新婚渡鹊桥,吉日良辰当欢笑,为什么鲛珠化泪抛,此时却又明白了,世上何尝尽富豪,也有饥寒悲怀抱 ……”

程派的唱腔幽咽婉转,即便不悲不喜,听起来依然是满心的凄清,薄凉。宛如隔世的女子,一袭青衣,一抹轻纱,穿越岁岁年年的哀愁,独自沉吟在陋室的烛火。低眉处,有一缕清风穿过锦屏,有一丝未了的柔情随风缠缠绕绕。

一个人,若是戏看多了,便会多出几分灵秀,多几分细致风雅。会信了三生石畔兰因絮果,会因了此岸彼岸一袭温婉寻遍阡陌;也会为了旧岁花枝寒潭鹤影而踏尽青山。

一个人,若是戏听久了,自然会晕染一些远古情伤。那些超离现实的沧海桑田隔世云烟,会凉薄了人生,便如庭院深深处,凭添了若若梨花白。

现如今,几十年过去,青衣依旧是我心间最爱,宛似激情岁月隽刻的一枚刺青,无论光阴走多久多远,始终是眸底腕上未了的情结。

如今,虽是已人到中年,每当皮黄声起,那片刻的愉悦与酸楚,与我,依然是不一样的人间烟火。便似前世闺阁久候的良人,今世乍然相逢,心柔柔的,软软的,即便是冬日里雪正潇潇,也会在一霎时,茵绿成一片夏日雨后苍苔。

一经相逢,便会为那前世宿缘散尽红杏深花,淡漠俗世繁华。从此长发绾结,待西风起时,随他日暮天涯。

作者:衣袖添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