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村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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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为大学生村官,我已在沟垴村苦熬了整整两年,我当的是村委副主任。这其实是个不伦不类的角色,因为凡是大事要事,总有村主任和村支书做主,很多时候他们甚至可以独自决断,一锤定音。而副主任呢,如同不参与性交,只跟着鸡巴凑热闹的阴囊。遇到饭局聚会呀啥的,你得装哑巴,徐庶进曹营——一言不发,该吃吃,该喝喝,余外啥事都别管,天塌下来总有大汉顶着。你要自作多情,胡乱伸手或张扬,那就有你受的尴尬。

沟垴村是全镇最贫穷的村子,全村有七百多户,近三千口人。沟垴村地处大石山根里,交通不便,从镇上到村里曲里拐弯得走六十里路,通村道路是高低不平的沙路。这里海拔高,土地贫瘠,且没有水浇地,能耕种的只有处在东西二山和沟垴石山根里的一些旱地。庄稼人靠天吃饭,雨水好且无霜冻或冰雹的一年,就能收获一些粮食,完了留足口粮,卖掉多余的小麦青稞和油菜籽,当然还有土豆,收入几千块甚至万把块钱。改革开放以来,村里也有许多中青年农民外出挣钱,挣钱方式五花八门,有的每天骑着自行车来往于城乡之间倒鸡贩蛋;有的收购了牛奶再拿到城里卖,当然也有做好酸奶去卖的;有的去城市街头给人占卦算命;有的去省城的各大公司里打工;有的外出承包工程,搞房屋建筑或公路修筑工程。

作为村委副主任的我一年到头在做什么呢?动动嘴,跑跑腿,书记和村主任让去干啥就去干啥。去镇上开杂七杂八的会;去县城或省城购买作物良种及各种农药;跑跑上级部门,闹点整村推进的致富项目,比如规模化牛羊育肥、中藏药材种植,集约化温棚反季节蔬菜种植等;在村里领着人修补田间道路;春季搞点植树造林;跑跑计划生育;调查、走访、确定低保户或别的救助对象;分发救济米面;还得处理许多乌七八糟的事儿,什么张家小伙凭三寸不烂之舌勾引走了李家大姑娘,什么邻居间为承包地垄坎或门前粪场地的事儿闹得不可开交天翻地覆。反正会令你焦头烂额,一刻都不得消停。麻雀虽小,五官俱全。别看就一个村子,凡是社会上该发生的许多事儿那是应有尽有,无所不有。

话说有一天后晌,光棍罗秃子家大门口围了一大群乡亲,大家一脸惊诧,且议论纷纷,唾沫星子乱溅。当时村支书王永春、村主任罗伟,还有我和村会计张眯眼正在村委办公室开会,商量确定今年的村低保户。今年镇上下达给我们沟垴村的低保户指标为十户,可我们经过详细调查梳理后发现,全沟垴村贫穷程度差不多的人家竟有三十多户,在僧多粥少的情况下,我们村干部也实在为难,打个比方说,是狼吃天爷没处下口,无论怎么分派指标,群众都会说三道四,真是掐也疼,捻也疼。人们说村官这破鞋难拾,也真有道理,一碗水总没办法端平。我们讨论了一上午,可还没得出个结果。村主任罗伟要把本村所有姓罗的贫困户都放上,共是六户,当然那些都是他的同族本家,可书记王永春坚决不答应,他说:“老罗啊,也不是我说了的,你这人别的啥都好,就是私心杂念太重。村里凡是有好事儿,你都要往你们罗家人那边揽,作为村干部,作为共产党员,是否有点太那个了……”

“我哪个了?老王你得明敲锣鼓说清楚。我就今年多了两句嘴,往年我说过啥呀?”罗主任一听就有些不舒服,犟嘴说。

“看看,还背着牛头不认账,就说去年……”

“行了行了,一个大老爷们,比女人们还心细,而且嘴碎,破锅里煮屎似的,你这人啊!”

书记和主任又掐起来了,我和张眯眼夹在中间,也不知说啥才好,我一个年轻娃娃,在年届五十的书记和主任面前还能说什么呢?

这时会计张眯眼说:“你们俩呀,老尿不到一只夜壶里,你们都是扶不进尿壶的硬鸡巴。像两只斗红了眼的公鸡,何时才有个消停呢?”

张会计的年岁跟书记和村主任差不离,平时他们之间也随便开玩笑,当然谁都不会计较。说得可真形象,我一听便笑了。

书记和主任就不再争吵。听说村民罗秃子家大门外和院子里围聚了不少村民,我们便风风火火地赶了过去。

罗秃子虽说跟罗伟主任家同族,可不是太亲,他们两家至少在五辈以内扯不上关系。罗秃子的四个姐姐都嫁到沟外去了,有两个在省城,有一个在县城,剩下两个嫁到沟外的川水地区。罗秃子的父亲死得早,罗秃子和老娘相依为命过了十余年寒难生活,三年前的那个冬天里,老娘的肺气肿病严重发作,悄没声息地去了瑶池,瑶池里当然得为她添座了。罗秃子是个瓦工,那天他去邻村某户人家干活,那户人家正在修建砖混结构的小洋楼。晚上回到家一看,老娘趄在炕角里叠放着的被褥上,已死得硬梆梆的。一匹骡子,两头猪分别在关着它们的圈里吼叫,饿坏了的狗,在洞里缩成一团,将嘴巴杵进怀里,瞪大眼睛瞧着主人。

母亲活着时,许多事儿罗秃子不必亲力亲为;母亲去世后,罗秃子就有些吃不消了,家务活得做,饭得自己烧,承包地里的农活得做。到了农闲季节,还得外出搞点外快,否则要吃没吃的,要喝没喝的,要花没花的。身上穿得破烂了,人前头也去不了。没几个闲钱,一年到头那些该出的礼份钱都出不起,亲戚家,朋友家,还有村里大小事体上来往走动的乡亲们,一年里没个五六千块还真无法应付。

罗秃子就不再养猪养鸡养狗,当然即或养了也没人操心照料,迟早会被饿毙。有好几次他甚至想把家中仅有的那匹大黑骡卖掉,可是在沟垴村,大家耕种的多是山坡地,耕田、播种、耙磨时手扶拖拉机使不上劲,还动辄会翻掉,从山坡上滚落下去。没有牲口,这点薄田还真无法操弄。

因此那骡子还就不死不活地给养着,罗秃子去外面干瓦工,骡子一整天地拴在木槽上,吃不上一把青草,喝不上一口凉水。大黑骡日渐消瘦,眼看都快皮包骨头了。

光棍罗秃子和寡妇马翠花有一腿的事儿在沟垴村除了那些傻瓜蛋二百五不知道外,别的人都晓得。马翠花今年三十七岁,她有两个女儿,一个上小学,一个上初中,马翠花的丈夫十几年前就死了。那年他去省内某牧区挖冬虫夏草,回家时他搭乘了一辆拉运牲畜皮张的康明斯便车,在一个急转弯处那车由于速度过快来不及刹车和打方向盘迎头撞上一辆大双桥车,然后侧翻到路边深沟里。当他被人从驾驶室里拉出来时,已经血肉模糊,只有出的气,没了进的气。

丈夫尸体被运回家后,马翠花哭得死去活来,活来又死去。叫天不应,喊地不灵,末了只能埋了,再接下来,一家三口人的生活还是得有气无力地过。

罗秃子呢,父亲死得早,作母亲的,除非有通天本事,一般都是没法子搞来钱给儿子娶媳妇的。村里这样的例子多呀。五个姐姐呢,只会想方设法从娘家往婆家倒腾东西,明一股,暗一股,哪管得了娘家兄弟的婚姻大事和娘家延续香火之事。再说所谓管,说白了也就是个出钱的问题,如今的大多数人都是房奴车奴,趴在账底下,在自顾不暇的情况下,哪还有闲工夫和好心情操心照料别人家的事。

两人相好也已有四五年时间了。春天,罗秃子赶上自家骡子,有时还背上自家山地步犁和檀条磨子,去给马翠花家帮忙,驮粪,散粪,翻地,下种,耙磨。一夏天还抽时间背上喷雾器和水桶,去马翠花家承包地里打农药,且至少得打四五次。

马翠花呢,隔三岔五宰只鸡,做顿搅团①或拉面,捏些饺子,犒劳一番罗秃子。有时还偷偷摸摸给罗秃子做双黑条纹布鞋或几双花鞋垫。一来二去,两人也交往出感情来了。几天不见对方,心里空得慌。罗秃子总会撂下手中的活儿,找个说得过去或说不过去的由头,去翠花家转转看看。

翠花呢,也忙里偷闲,叼点工夫悄悄溜进罗秃子家,拆洗油腻发臭的被褥,缝补缝补弄烂了的衣裤。

马翠花个子高挑,腰细臀圆,胸脯尽管不是太大可也颇值一瞧。皮肤白嫩。瓜籽型的脸上,嵌着一双会说话的大眼睛,一只鼻子也是既有棱角又泛着光亮。虽然是三十七岁的人了,可由于平时保养得好,猛乍乍看上去,那肌肤,那动作,那眼神,那精神,跟三十才出头的女人比,差不了多少。

正因为人长得漂亮性感,故而自己的公公也有了非分之想,儿子死后,不要老脸的他动辄用言语挑逗儿媳,有时还免不了要动手动脚,半夜里想方设法弄开儿媳妇房间的门,钻进屋去动手动脚。马翠花曾多次在老公公的长脸上甩过大巴掌,还骂公公吃驴肉也不往驴脸上看,骂公公锅头上吃锅头上屙屎。为防万一,晚上她和两个女儿同睡一炕。

村里想打她主意的光棍少说也有十来个。有个叫曹五的光棍,养过几年奶牛,靠卖牛奶和卖半大牛犊也曾挣过一些钱,可是后来,为解决裤腰带以下的需求,倒腾干了家中所养的牛,庄稼也没心思务弄,家里三间屋子的屋顶上长满了杂草,那些杂草乌七八糟啥都有,有青海针茅,有灰条,有辣辣芥,也有蒿草呀,小榆树呀等的,夏秋季节雨过天晴后,杂草丛里积满了雨水,他懒得收拾,天长日久,下面的檩椽坏了,房顶上便出现了三四个小窟窿,再后来,窟窿越来越大,晚上仰躺在炕上能看到天上的月亮或星星,可他也懒得去修补。后来曹五是因突发脑溢血而死的。

曹五是个从不安分守己的主儿,他三天两头去马翠花家搅缠,而且时常被马翠花连骂带推地弄出门来。翠花去山地里拔草或提大草,曹五就买上几瓶饮料或一扎啤酒,要不弄点酿皮呀酸奶呀等的小吃,去翠花家承包地里看翠花。到了地头,他就像只苍蝇似的,站在翠花身边,呜呜嗡嗡地唱“花儿”,什么“一天价想你着肝花疼,一晚夕想你着心疼”,什么“大河沿上牛吃水,牛鼻圈落到个水里;端起个饭碗想起个你,面叶儿捞不到嘴里”,听了还真能酸倒人牙齿。

俗话说:“再清的水,一老咕咚(指拨搅)也会变稠。”可马翠花根本不理会曹五的挑逗和骚扰,他还借时任村委副主任的罗伟之手,狠狠收拾了曹五两次,曹五就变乖了,从此后再也不敢打马翠花的主意了,一到夜里,再也不去马翠花家房背后朝房上扔砖头土块了。

说来说去,是曹五人不行,既没上过一天学,又没人才,罗汉似的肥脸上长着一双燕麦眼睛,还趴伏着一只癞蛤蟆似的大塌鼻,一张嘴既大又油嘟嘟的,让人看了不免有点恶心。

罗秃子和马翠花两情相悦,村里人心知肚明。

初到沟垴村的人会感觉震撼。七百多个干打垒土庄廓各抱地势,不是一排排一行行整齐排布在村河两边,就是顺两面山坡铺排上去,这里一簇,那儿一片,且每个小自然村都有自己的名字,什么丫豁口,杨家巷,白家崖头,拉水台子,大泉儿……听起来挺有诗意的。大多数庄廓院都是干打垒的土院墙,里面清一色是土木结构的小平房,历时百余年的二架七檩雕梁画栋之类的老建筑恐怕已剩不了几幢了。大多数人家里,一排四五间平房连在一起,那房顶平整得娃娃们能赛跑。有首儿歌中不是说“青海好,青海好,青海的房顶上能赛跑”吗。矗立在村河两边的一些院落,是新近从东西两面山坡上搬迁下来的,大都是红砖砌的庄廓院墙,占地三分多点的庄廓院里,是砖混结构的二层小楼,也有盖了三层的,不过不多。世世代代居住生活在山沟里的人们也算是鸟枪换炮了,生活条件一日好过一日。自然,改革开放三十年来,也有部分沟垴村人举家迁徙至本省海西州的香日德、诺木洪、格尔木等地去了。到了那里,从头开始打庄廓盖房子,开垦荒地,种庄稼侍弄牛羊。俗话说人挪活树挪死,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啊。他们无一例外都过上了体面的新生活。

再看沟垴村,那村河,清澈,碧蓝,一尘不染,从老石山里流出,一路喧哗,笑闹着流过沟垴村,流出沟外。

夏天,村庄两边的山坡上,小麦田深蓝;青稞地浅蓝;油菜田里花事正盛,黄得耀人眼睛,蜂蝶翔舞,嗡嗡嘤嘤声不绝于耳;洋芋地里纷开着或红或白的花。整个山原沟谷野花遍地,五色斑斓。沟垴村人可真算是处在人间仙境里呀。到了节假日,那些爱徒步的城里人乘大巴车来至沟垴,将车停在一处僻静地方,然后翻山越岭,览赏山里风景,那份舒雅,那份惬意,简直无以言喻啊。

马翠花在山坡或山湾里拔小草提大草,罗秃子就悄悄做上顿午饭,用不锈钢饭桶装上,走七八里路去翠花家地里。到了地头,吃饭,聊天,末了翠花将右手贴在右耳根,放开喉咙吼唱几首“花儿”。翠花天生有一副好声嗓,那声音,清脆,悠扬,柔嫩,拿“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去形容,一点也不过分。

“八仙的桌子上喝酒里(哩呗),

你要个啥盅子哩?

我俩的路路儿才走(哩呀),

你要个啥东西哩?”

唱完一首接着再唱。

“九里山前驴拉磨,

高粱的米,

老鼠儿没拉到洞里。

庄子里瞅下的你一个,

为了个你,

空着了一场子病哩。”

唱着唱着,翠花的两颊略有些红晕。羞啥呢。他们想,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每天的日子都是这个过法,那该有多么美好呀。那样的话,玉皇大帝封个官我也不去做呀。

罗秃子摸摸光不溜秋的脑袋瓜,嘿嘿地笑着。他二十岁那年得了鬼剃头病,一头黑发脱得精光,后来也戴过一阵假发,可总感觉不自然,不舒爽。用生姜去擦头皮,头发也能长出来,可过不了几天又会脱去。罗秃子就索性不管不顾,他想,爱咋的咋的,我管不清。他采取了顺其自然的态度。

罗秃子不会唱,他只有一副公鸭嗓子,因怕别人耻笑,故而免开尊口。他只会说“花儿“。

“星星上来明着呢,

月影里下雪着哩。

尕妹的大门上蹲着哩,

毡帽里焐脚着呢。”

“哈哈哈,你这家伙,尽想的好事!”翠花说。

“搂在个怀里还想呢,恨不得入到个肉里。”瞧,这家伙还在说“花儿”,边说边抱住翠花,并顺势将翠花压倒在地边草坡上。

“别别,山里人多,拔草的,施药的,徒步观景的。人们看见了会说闲话嚼舌头,说我们有伤风化,你不羞我还多少得顾些脸面呢。”

翠花边说边轻轻推开罗秃子。

“你还记得八五年夏天从黄蒿湾水库里捞出来的那一对男女吗?他们身上一丝不挂,两人用一根粗麻绳捆绑在一起,绳头上还拽着一块大石头。”罗秃子问。

“记得,咋不记得。当时我一看见那情景身上就发痒,浑身起了鸡皮疙瘩,几天里连饭都吃不下,一吃就要呕吐。”翠花说。

“我就想那样,那才是真正相好的一对,生死相依,不离不弃。”

“就你会说,能把天上飞的鸟雀说下来,你们这类识字人啊,能得说不成。”

翠花说罗秃子是识字人,其实罗秃子也只读完初中,算是刚脱了盲,马马虎虎认识一些字而已。

老实说如今夏天的乡野山坡里,闲极无聊转悠晃荡的人还真多。据说某一天有个中年男子拿着一副望远镜上山看风景,站在这边山上望那边山上的风景,竟就发现了一个天大的秘密。杨家一老公公和儿媳在山地里拔草,拔了一阵后两人抱在一起亲嘴,这情形被那观景者敲了个一清二楚,回村后他就将此事说给乡亲们听。不久,杨家公公和儿媳的事儿就被全村人像说《西游记》一样传得沸沸扬扬,那老公公不到三十岁就死了老婆,老婆得的是腰椎结核病,当时医疗条件差,再说家中也无闲钱可用来给人治病,老婆说死也就死了。说起来杨家老阿爷也太可怜,他这么做估计也有肥水不流外人田的想法吧,去外面打饥荒总会花钱,如今捉只麻雀都得撒些秕谷子呢。

罗秃子和马翠花的这些风流韵事我也是道听途说来的。

男人女人裤腰带以下的事儿关乎社会稳定,你听了或许会觉得好笑,觉得我是在危言耸听,其实不是。我做过详细统计,全沟垴村近三千口人中,三十岁以上的中青年光棍有一百七十三个,而嫁不出去的老姑娘只有三四个,都是患有癫痫病或精神不正常生活无法自理之人,目前依然在寡居的中青年妇女有二十七个。

在沟垴村作大学生村官的两年中,我经常看见或听见人们为男女之事争风吃醋大打出手的事儿。有一天中午,吃过饭后无事可干,我就背着手去村河边的树林里转悠,忽然看见两个三四十岁的男人在林中狂奔,前面那人高挑细瘦,肤色白净,他正弯腰低头,甩开膀子使劲儿奔逃;后面那人个子虽矮可长得壮实,肤色稍黑,他双手攥着铁锨把,气喘吁吁地追着,看看追着了,就猛劈一下铁锨,人没打着,可横在前面的青杨树的树枝被打断,发出咔嚓的声音,那情形让人看了感觉后怕。我忙跑过去,抱住黑胖子,并顺势夺下他手中紧攥着的铁锨。我问他你这是在干吗呀,不在家闲呆着或干点啥活儿,偏要跑到树林子里来丢人现眼。

事情原来是这样的,那天黑胖子跟着王书记去修田间道路,到了中午,就回家来吃饭,一推大门,不开,原来是从里边顶住了。当时他想,大白天的顶着大门干啥呀,不正常。再说又能有啥见不得人的事儿?他就翻墙跳进院里,好在院墙不高,只打了十八板。一进屋里,就发现那不堪入目的一幕。张生云家老三张白脸正和自己老婆在炕上办事儿,两人一边运作一边呻吟,还说着一些能酸倒人牙齿的憨话。

“我的肉肉呀,你真好!”

“小哥哥,真有你的。人还是年轻了好。”

“如果你是方便面,那我就是白开水,今生今世泡定了。”

“嗯啊,那是……是这么一回事儿。”

那张白脸一看见黑胖子进屋来了,三下五除二穿好裤子,便飞出黑胖子家大门,黑胖子提上一把铁锨立马追了出来。

村里扒墙头打懵家②的事儿经常发生,并且动辄吵嘴打架甚至闹出人命,有时还引起家族间的大战,摊子越铺越大,以至闹得不可收拾。王书记曾说,沟垴村的村长书记能当好的话,牧区任何一个乡上的书记乡长也能干得了。牧区一个乡镇上最多也就四五个牧业村,几千口人。

需要补充交代一下的是,张白脸的父亲早就死了,老母还健在,兄弟三人中张白脸是老三,两个兄长长得既矮又黑,面相也丑,不耐人们细看。而张白脸呢,却像是别人家的孩子一样,身高一米八,人不胖不瘦,五官端正,面皮白嫩。两个哥哥都奔四十了,没有媳妇。老三张白脸也好不到那里去,至今还是精壮壮光棍一个。脑山人各方面条件较差,娶不上媳妇,因而只能从亲戚处找对象,近亲结婚的多得数不清楚。张白脸的父母间是表兄妹关系,张白脸他妈是张白脸老爸舅父的女儿,阿舅外甥亲,外甥娶不上媳妇,作舅父的能不怜悯和帮助吗?如此,张白脸的两位兄长智商较差,平时在人们面前还现出呆相。张白脸有个妹妹,才十六岁,出门时常穿着一件长长的蓝布衫子,人们不免有些疑惑。过了一段时间,村里人胡乱传说起来,说张生云家丫头怀孕了,在老妈的一再逼问之下,女儿说是老大老二两个哥哥弄大的肚子。再往后,张白脸的母亲来了个冰摊上赶驴——操紧来快,将女儿草草嫁了。

在接触马翠花之前,光棍罗秃子还真是个童男身,是马翠花一步一步引导他,将他这个童男子塑造成一个响当当的男人。

罗秃子是一个很矜持的人。四五年里,两人间真正的肉体接触也只有数得过来的几次。第一次和第二次由于心理紧张,事情都没能圆满完成,罗秃子都把粮上到了仓门上,意思是罗秃子有点软丁耷脑,还没真正进入马翠花身体就吐了,而且吐得一塌糊涂。

终于迎来了第三次。在马翠花的正确引导下,罗秃子顺利进入马翠花身体,而且以持久的、摧枯拉朽的动作,搞得双方心花怒放,欲死欲活,莺声燕语不绝。罗秃子觉得,三十五岁的自己今天才算真正做了一回男人。做男人真好,有老婆真好,大多数已婚男人是身在福中不知福,从不懂得珍惜这种幸福生活。饱汉不知饿汉饥,还常跟鳏夫们开不知轻重的性事玩笑。

马翠花咬紧牙关,上下牙齿磨在一起,发出吱吱咕咕的响声,末了“啊”地大叫一声,晕死过去。两眼翻白,口鼻内无气,身子也慢慢僵硬起来。这下将从不曾经历过此等事体的罗秃子吓得目瞪口呆。几分钟过后,他才意识到得抢救马翠花,于是抬起放下,拍打摇晃,骑在她肚皮上做人工呼吸,还灌凉开水。可仍然无济于事,马翠花两眼圆睁气息全无,罗秃子只能飞也似的逃回家去,回去后前思后想,左顾右盼,感觉这下把事情闹僵了,在村里出了大丑,丢了人。乡亲们知道后会咋想咋说,派出所干警们来了会咋决断,你能说马翠花是自己昏死过去的吗,你能肯定马翠花本就患有严重的心脏病或高血压吗,当然即或讲了这些因由,可谁能给你作证?再说即便公家不法办我,可我还如何在村里做人,出来进去的咋面对乡亲们意味丰富的目光?

死吧,一死百了。管他呢,别人愿咋说咋说。

割腕或抹脖子自己下不了手;咬舌自尽又不曾尝试过,不会弄;喝农药呢,胃里翻江倒海地难受。还是上吊吧。苦思冥想两三个小时且头脑里昏昏沉沉的罗秃子只能悬梁。他将一张小方凳放到堂屋中间的地面上,然后踩着凳子,往檩条上拴麻绳,接下来在麻绳上绾了个活扣,双手拽着麻绳猛地一跳,整个人就被悬吊起来了……

罗秃子的命可真大,竟然有救神,竟然能死而复生。

正当要见黑白无常和阎王爷之时,马翠花疯了一般跑进罗秃子家屋里来,一看罗秃子整个身子已悬在檩条下,就慌忙用双手抱住罗秃子的双腿,接着嘴里疯狂地喊叫起来:“快来人呀,救命呀,快来救命!”

喊了几声后,就看见如飞般跑进罗秃子家院里来的左邻右舍的人们。大家相帮着把罗秃子放下来。罗秃子的口鼻内虽然没了进出之气,可身子还热着,有人用大拇指指肚顶住罗秃子的屁眼;有人骑在罗秃子身上拍打其肚腹和胸部,还做人工呼吸;有人端着一碗凉开水,给罗秃子灌。

不久,罗秃子醒过来了。突出在双唇外的舌头也收回去了。

“好啊,终于活过来了,终于好了!”有人说。

“快,把他抬到热炕上去!”王书记说。

有人摸了摸炕皮说:“炕没煨,冰凉。”

“没事,铺上一条棉被!”有位老人说。来源美文阅读网

等罗秃子彻底清醒了以后,马翠花竟然大大咧咧且有失理智地说:“秃子,你这个傻瓜蛋,你不知道我就犯那病呐,过会儿就会好的,看把你吓成这样!”

“啥病呀,什么事儿?能给我们讲讲吗?”有个小伙子说。来源meiwen.com.cn

“都回去,没事儿了。沟里洼里的,问它干吗?”又是那老人,笑了笑,说。

“真闹不清,睡到半夜哼哼,各有各的心病,你说这罗秃子,好端端的干吗寻死觅活呀?”

“就是,可谁能搞清楚呢?”

“搞啥搞,如今的人烦恼多着呢,巫神连巫神自己都保不住,还顾别人家家的事?”

“回家该干啥干啥去!别再杵在这里鞋帮子长鞋底子短地乱嚼舌头!”王书记很不耐烦地说。

罗伟主任要留下几位老人商量一下这事儿,可王书记说:“我说老罗,你该做的不做,尽想在茶水里调醋。闲得慌是不是?”

“你……你这是咋说话的呀!我看最起码得把事情闹清楚,然后报告给镇政府和派出所,需要游街示众那就毫不客气。我们作村干部的可不能一味姑息迁就,愣装好人啊。原则呢,党性呢,村风村貌呢?如此下去,以后还怎么收拾,怎么致富奔小康?”

“得了吧你,别动不动提上毛球吓丫头!你心里那点小九九别人搞不清我还搞不清吗?”

“你……你今天就当着全村群众的面把这事说清楚,要不我跟你没完!我怎么啦,有啥罪恶目的?有啥见不得人的、伤天害理的勾当?”

“哦,响鼓还用重锤敲吗?作为一个人,你咋就这么无耻啊!你还要不要脸?不要趄着风儿扬碌碡了,你说呢?”

“你……你……”罗伟主任说了两声“你”,接下来竟一时语塞,不再言语,脸也红了起来,喘了好多口粗气后又说,“好,好!今天就算你狠,回头我再跟你书记大人见经!”

“哼,什么玩意儿!”说完王书记就跟着众乡亲走出罗秃子家院门。

王永春书记和罗伟主任性格上本就有点冲突,王永春是个踏实人,无论干啥事都一板一眼,按部就班极有章法,说到做到,从不对人打诳语,也从不毛躁冒失;罗伟恰恰相反,是个无论什么话先说出来再看,无论什么事干完了再说的人,因而这些年里他也曾吃过不少亏。两人一见面说不上三句话就掐架,有时还要动手动脚。

王永春当过铁道兵,而且在部队上入了党,他爱关心也懂得一些国家大事,复员回村后就被乡上(那时还没撤乡称镇)提拔为沟垴村支书。这职务一干就是二三十年。罗伟呢,高中毕业后没考上中专或大学,回村务农。不过他不是一个安分守己之人,喜欢折腾折腾,买车跑长途运输,去牧区挖沙金和冬虫夏草,还在自家承包地里试种过中草药,养过政府部门引进的丹麦和荷兰奶牛,后来有了些资本,就又出外承包小工程,也算挣了不少钱。儿子和女儿大学毕业后都参加了工作,一个在省城,一个在县城。罗伟想方设法分别给他们买了商品房。

罗主任回到家喝了几口茶后,就又跑去王书记家理论,刚好我也正在王书记家闲聊喝茶。

罗主任说:“老王,也不是我说你,你这人太不讲情面。在大厅广众之下,竟然埋汰人,你这毛病不改,那以后定会吃亏的。”

“吃啥亏呢?顶多不做这个破村支书。”王书记说。

“你说我到底有啥把柄抓在你手中,竟然肆无忌惮地说我。”

“你就不怕小刘主任听见你那些肮脏事儿?”王永春反问。小刘就是我。

“小刘主任又不是外人,听不听见的怕什么?”罗主任说。

“你动不动就要给人游街示众,还要把屁大的一点事儿无限放大,上报给镇政府和公安部门,你安的到底是啥心?再说如今是一个自由民主文明的时代,我们做干部的不能动辄干涉别人恋爱婚姻自由,不能侵犯人权,那是犯法的事儿呀我的大主任!过去那些年代里,时不时地押着那些犯了生活作风问题的男女游街示众,给他们开批斗会,甚至折腾死人,那是社会不发达,法制不健全。你应该醒醒啊,都啥时代了!”

“可是,罗秃子和马翠花不知羞耻败坏村风,我们当干部的也不能不闻不问,装天聋地哑吧?”罗主任还不甘心。

“问啥呢,他们又没侵犯别人和集体的利益,爱不爱的跟我们有一毛钱的关系吗?实话说你是不是吃醋了,心里不舒服?卖面的见不得调石灰的,你吃着碗里的,看着锅里的,看人家马翠花几年不理你,你就要取消马翠花家的低保户待遇,还要赶尽杀绝,整治罗马二人。你这人啊,心地过于歹毒,还当村主任呢,活脱脱是一匹披着羊皮的狼!”

你,你红口白牙胡说什么呀?你可得负法律责任,如今可是法治社会,由不得你胡来,一个村支书,狂什么狂?“

“那要不要我一桩一件地说说你的事?人在做,老天在看呢。天地良心,你别再演戏了,我觉得恶心反胃。”

“身正不怕影子斜。肚里没凉病,不怕吃西瓜。你不妨说说,我倒想听听你红口白牙咋编造。”

“那好,我问你,马翠花这人成天忙得一个当仨,分身乏术,自然没时间出村里的义务工,可前些年她一年就能攒几十甚至上百张义务工工单,到年底来村委会兑钱。你说这些工单是谁给她的?另外六年前你撇下老婆孩子,一跑就在外面晃荡了三个多月,这是怎么一回事儿?”

“这……这个……”

“这个什么,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凡是你做过的事,总有一天会被别人知道。其实在我们沟垴村,马翠花还算是一个心地善良、感情专一的女人,这也不是我胡咧乱道。而你,利用你的几个臭钱和权势,胁迫人家就范。有一次完事后,她出现了刺激性休克症,你以为她死了,而且是被你折腾死的,就抛家弃妻儿在外躲藏了几个月。”

“啊,你……你是咋知道的?是谁告诉了你?”

“这还用我啰嗦吗?当时你在外躲逃,还给村里的酒肉朋友打电话问马翠花家情形,你当我们都是傻子或者聋子哑巴?”

“惭愧呀,我……”

“没事,亡羊补牢,为时未晚呀。”我插了一句。

王书记接着说:“我们是饱汉不知饿汉饥,光棍和寡妇是好当的吗?你去试试如何?你知道在封建的旧时代里人们是怎么克制性欲的吗?有本书上说江南有个杨进士,他生下来后就没见过父亲,父亲死了。母子二人相依为命,年轻的母亲为了压抑性欲,转移注意力,晚上熄灯后就将数十枚铜钱抛撒到满地,然后黑灯瞎火地趴在地上摸钱,等到把几十枚铜钱都摸到后,天光也放亮了。后来儿子学业有成,考了进士入了仕途,杨家也挣得一份好家业。老太太在临死之前给儿孙们留了遗言。她说,我们杨家从今往后决不能让年轻女人守寡,该再嫁时就毫不犹豫地再嫁。”

罗伟悄没声息,低着头安静地倾听着。

“你这人贪心不足,并且只许州官放火不准百姓点灯。人家小罗还是光棍,三十五岁的人了连个老婆都讨不上,你还要争风吃醋,瘸子腿上拿棍敲,你说你还是个人吗?你有没有最起码的一点人性和良心?能带领百姓致富奔小康,使这些鳏寡们各有所得皆大欢喜就更好,我们这些村干部也算没有白当,也就是没有尸位素餐。请问你当村官的几年里促成了多少光棍和寡妇门的亲事?”

“你别再说了,王老哥,我懂,我知罪了。”罗伟开始求饶。

“你知罪了?说得好听。你这种人口是心非,惯会做阳奉阴违之事,老牛不死,稀屎不断。今天我不彻底揭穿你的本性,你还会变着法儿害人,不整罗秃子就害王麻子,反正一刻都不消停。本来两三年前罗秃子和马翠花都跟自己的亲戚们商量好了,两人要结婚,把两户合成一家,这是皆大欢喜的事儿,何乐而不为。可你呢,罗秃子到村委会找张会计开结婚证明,你却在暗地里叮嘱张会计,不让他给他们开证明。你不是人,你是畜生!你想长期霸占马翠花,你的罪恶目的昭然若揭,还用我细说吗?”

“算了算了,王书记!得饶人处且饶人吧!再说人家也已认错,你用得着再如此吗?”我说。

“哼,这种家伙就得痛打。我敢肯定,你强霸为王,占马翠花便宜的事儿你那母老虎一般挺有章法的老婆至今还不知详情,要不要我去给扯扯,完了你接着跪搓板,睡沙发,光脊背上挨火铲揍?”

“王哥,我……我,你连这也知道呀,你就给我留点情面吧!在小刘面前,我……颜面尽失啊!”

“什么颜面,你还要脸吗?你那不是脸,是官马的尻蛋!”

这时的罗伟主任“啪嗒”一声双膝跪地,然后给王书记磕了三个响头,说:“谢谢王书记的提醒和批评!从今往后我会洗心革面,重抹桌子另定菜,做个好干部。我对不起你,对不起罗马二人,辜负了全村乡亲的信任和期望,我……真想一头撞死在柱子上。”

“省点力气吧你!”

王书记斜眼瞪着跪在自己膝前的罗伟说:“你在给谁下跪呀,我又不是你的爹娘或其他长辈,你这不是折人阳寿吗?起来!”

说罢王书记抬起双手,狠狠地拂了两下衣襟,走向屋外。

屋外,花园里丁香、石榴、大丽花、百合、忘忧草等花草在争先恐后地开花,高高大大的栴檀树满枝头也都开着细碎的黄花,那香气浓郁,沉厚,在庄廓院里弥漫着。鸟雀们正在枝头叽喳吵闹着,也不知在商量部署什么喜事乐事。

我跟着王书记走出屋子,把罗伟扔在屋子里。

远山含黛,天空也蓝得令人心颤。沟垴村正在紧锣密鼓地变化。

我得找找罗秃子了。

注释:①搅团:青海河湟谷地的人喜欢吃的一种传统面食。最好用青稞面做。具体做法是将足够数量的面放进开水锅里,锅底用火烧,锅中拿擀面杖接连不住地搅动,直到面饭变稠、熟透,盛到碗里,再调上香醋和过油的辣子、蒜泥、芥末、萝卜、花菜、水煮菠菜水煮甜菜以及花椒水、胡麻水等的吃。

②打懵家:西宁方言中的一个词,意思是浑水摸鱼,比如夜晚装成某家男人的样子大大咧咧地去那家里胡搞,进了那家屋里后不拉电灯,也不说话,直接脱衣上炕,你再三再四地问,他嘴里只会发出哼哼唧唧的声音。

作者:毛宗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