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难忘的端午节
那一年，我十九岁，独自去广东做生意。可三个月不到，就把父母给的本钱亏了个精光，心里那个颓废劲就别提了。眼看端午就要到了，父母来信说，钱亏了就算了，赶回家一起过端午吧。
口袋里剩下的钱刚好够回程的车费，我初四早晨从罗定出发。按计划，下午能到广州，刚好赶上从广州到湖南的长途班车，第二天早晨就能到家。可没想到这车才开出车站几十里就抛锚了，修了好久才重新上路，上路后不久又坏了，又得停车修理。就这样走走停停。车厢里又热又闷，像蒸笼一样，车上的乘客怨声载道。司机淌着汗，苦着脸，一个劲地赔礼道歉。车过云浮不远，在一个小镇上彻底趴窝不能动了。司机没法，只好退钱，说些好话，让乘客们自己到小镇上找地方住一晚，明天再乘过路车到广州。
已是黄昏，太阳躲进了群山里，满天都是红彤彤的霞。归鸟行行，炊烟缕缕。暮色中的小镇是那么的恬静，那么的安祥，而又充满神秘。我摸了摸口袋里的钱，不敢住旅社，背着空空的旅行袋在小镇上来来回回走着。最后，我找到了小镇上的汽车站，决定在候车室外面那条长凳上过一夜。这时我才后悔不该到初四才动身，如果早几天走，身上的钱多些，也不至于如些窘迫。美文阅读网 www.meiwen.com.cn
夜里蚊子特别多，“嗡嗡嗡”的叫声震耳欲聋。手上、脚上、脸上、凡是露肉的地方，无一幸免。我被叮得难受，就起身穿上了长衣长裤，还在头上套上了一件衬衣，全身包得严严实实，也顾不得热了。
第二天早晨醒来，我想买瓶矿泉水，可一摸口袋，傻眼了——口袋里那仅存的一百多元钱不翼而飞。我翻遍了身上所有的口袋，翻遍了旅行袋里仅有的二件衣服。最后，我像一只泄了气的皮球——瘪了，瘫倒在地。
孤身一人，举目无亲。我不知如何应对眼前的局面，更不知身无分文的我要如何平安无事地回到家里。爬货车、逃票、乞讨或者让父亲来广东接人？此时，我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恐慌。刚刚经历了生意上的失败，现在又遭遇生活上的绝境。这接二连三的打击，让我绝望，崩溃。
我在陌生的小镇上漫无目的地走着，像一条丧家之犬。那种无助、悲凉，无法用言语表达。人们投给我的目光是怀疑、警惕、还有鄙视。今天是端午节了。街上热闹非凡，到处洋溢着节日的气氛，空气里弥漫着粽子和艾叶的清香。店铺里、大门洞开的房子里，随处可见粽子的影子。街上的行人，手里提的也是粽子、水果。我又累又饿，这欢乐的气氛带给我的只有落寞和黯然神伤。我使劲地咽着口水，想起了在家里过端午节的情景。
过端午家里会很热闹：姐姐回来了，哥哥回来了，一家人围坐在一起吃粽子，说些有趣的笑话。粽子里有加了肉的，有加了绿豆的，还有加了板粟的。那些粽子外面包裹着绿茔茔的粽叶，经过母亲的巧手，一个个棱角分明，散发着淡淡的清香。小妹妹不听话，剥了一个肉粽子，咬一口，丢一边。又剥一个板粟粽子，咬一口，又丢一边，还把粽叶弄得到处都是。我不喜欢吃带馅的粽子，我喜欢吃那种什么也不加的，看上去白中泛黄的粽子——剥一个，把筷子插进粽子里，再在白糖里滚一下，吃进嘴里又爽口又不腻人。这个时候父母总是在杀鸡宰鸭，不时偷偷地用爱怜的目光“剜”我们一眼。奶奶则忙着用艾叶煮水，让我们用艾叶水洗澡——据说，用艾叶水洗澡可以祛病健身、百毒不侵——那场面真是又温馨又甜蜜。
可现在，我独自流浪在异乡的街头，前途未卜，只能看着别人开开心心地过端午。我沿着马路走着，不知走了多远。太阳已到中天，天气热得像着火，我嗓子干得冒烟。忽然看到马路边有一栋二层楼的房子，掩映在翠竹丛中，便有心想去向房子的主人讨杯水喝。我从绿波荡漾的水塘边走过，塘埂上也绿柳婀娜。绕过围着篱笆的菜园，径直来到房子前面。不料，身形还未站稳，冷不防一只大黄狗冲了出来，呲着牙朝我狂吠。我吓了一跳，站在原地不敢动——没想到，人倒霉时，连畜生也来欺负。
“阿黄......”随着一声洪亮的喝斥声，菜园里站起了一个人，把狗撵走了。这是一个六十多岁的老奶奶，戴着一顶竹斗笠，精神矍铄，面容黝黑。她看着我说：“对唔住，你边度噶？”
我本来就不太懂广东话，又在恐慌中，就胡乱地应着：“多谢老奶奶......”
“小伙子，没吓着你吧？”这次老奶奶用带点湖南腔的普通话问。我有点意外：因为在广东，本地人一般都说一口广东白话，让人听不懂。可这老奶奶却会说普通话。
我惊魂未定，心有余悸地说：“多谢老奶奶赶走它，还好......老人家能给我杯水喝吗？”老奶奶拍了拍手里的泥土，说：“赶路累着了吧，快进屋歇歇，喝杯凉水。”
我随着老奶奶进了屋，一连喝了她递来的三大杯凉开水，心里才觉得舒服些。可能是看我一身风尘，满面戚容，老奶奶问我：“你是湖南人吧，要到哪里去？是不是遇到为难事了？”
我定了定神，向老奶奶说起了自己的遭遇。老奶奶听了，并没有安慰我，而是爽朗地笑了：“小伙子，这点小事算啥啊！男子汉大丈夫，要顶天立地，要能屈能伸，能要经得起磨难。”
她见我面露难色，低着头不作声，顿了顿，接着说：“我老家也是湖南的，我们是老乡。好久没见着老乡了，心里真是高兴，今天吃了中饭再走，也算是陪我过个端午节。饿了吧，先吃个粽子充充饥，我马上做饭。”
这么豪爽的老人我还真很少见过。能在绝境中遇到这么热心的老乡更是让我没有想到。
我真的饿了，一口气剥了二个粽子填进了肚子。老奶奶的粽子个大，包得紧，和妈妈包的粽子稍有不同。我觉得这粽子真好吃，出生一来还没吃过这么好吃的粽子。
趁老奶奶在厨房忙碌，我打量了一下屋子。这是一栋三间两层的红砖房，装修得很好。屋子里的家具排列整齐，窗明几净，一尘不染；可见主人是个热爱生活的人。而且平时很讲卫生，非常勤劳。堂屋兼做客厅，靠门边的墙上有一张发黄的合影，上面的小字注明是湖南某中学毕业合影留念，其中有一个靓丽的女孩依稀就是现在的老奶奶。正面墙上挂着一个相框，里面是一个中年人微笑的黑白照片。我心里闪过一丝疑惑，这是谁的照片？怎么挂在堂屋里？老奶奶怎么孤身一人在家，她的家人都到哪去了？
老奶奶很能干，功夫不大，就弄好了一桌饭菜。她很热情，不停地劝我吃菜，不停地往我碗里夹菜，好像我是她久别的亲人。反倒是我，显得有点拘谨。老奶奶笑了笑：“小伙子，别客气啊，多吃点。同是天涯沦落人，难得你今天陪我过端午，这是缘分啊！这几年都是我一个孤老太婆一个人过节，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
我脱口而出：“奶奶，你的儿孙们呢？都出去工作了吧？”老奶奶闻言怔了一下，眼里闪过一丝悲伤。但很快，她就恢复了平静，淡淡地说：“我儿子死了，十年前就死了。”“啊！”我有点意外，愣愣地望着老奶奶，后悔无意中戳到了老奶奶的痛处。老奶奶接着说：“媳妇也改嫁了。我只有一个儿子，丈夫也死得早，别人说是我命硬，克死了丈夫和儿子。”
老奶奶停了一下，把目光望向屋外灿烂的阳光，又说：“我不信别人瞎说。我对丈夫和儿子尽心尽力了，既然这些不幸让我碰到了，我就会随遇而安。我自己得想办法活下去，我相信天无绝人之路。”
“你不知道，我是被人骗到广东来的。我是城里人，高中毕业那年，我响应党的号召，去乡下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结果被人骗到了广东，绝望无助的时候，是我的丈夫收留了我。从此我就在这里相夫教子，再也没回过家，也没有和家中通过信......”
没想到这么乐观、这么开朗的老人，竟有那么悲苦的人生历程，我沉默了。老奶奶似乎也处在某种气氛中，也没有再说。我们默默地吃着饭。
过了好久，我轻轻地问：“奶奶，你有孙子吧？”见我问起孙子，老奶奶眼里露出了深深的忧虑。她放下筷子，从里屋拿出了一张相片给我看：相片上是一个阳光、帅气的男孩，十六七岁的样子。
老奶奶说：“这就是我的孙子，今年二十岁了，从小就是我带大的。三年前，他和同村人一起出去打工，就没有再回来，谁也不知道他在哪。”
“哦！”我震撼了，怎么人世间这么多不幸都会降临到一个善良的老人身上？而老人却能无怨无悔地坦然面对。我有点哽咽，忧虑地问老奶奶：“奶奶，这些年，你过得好吗？”“好啊！”老奶奶脸上又漾起了笑容，“你看我精神多好，又没病，能吃能睡。”
接着婆婆向我介绍起她的生活来——她说，她种了二亩田，粮食一个人吃不完，剩下的用来喂猪；她说，她把屋前屋后的空坪隙地都种了菜，一年四季都有菜卖；她说，她养了鸡和鸭，前面的池塘也是她的，她在里面养了鱼；她说，她现在住的房子是她前年建起来的，不过为了建房子，花光了她这些年的所有积蓄；她说，她还得继续辛苦几年，她要存一笔钱，等孙子回家了，为他讨一门亲，到那时，她就可以安度晚年，享清福了……
老奶奶如数家珍，我静静地听着。面前的老奶奶头发已白了不少，一双手像老松树皮。可脸上却看不出一丝悲哀，有的只是自信和坚毅，有的只是对生活的向往。虽然生活抛弃了她无数次，可她从来都没有放弃生活。她是那么的乐观，那么的举重若轻——我听得眼睛湿润了。我想起了自己，我感到羞愧，我感到自己身上被注入了一种神秘的力量。
后来老奶奶说了啥，我一句也没听进去了。我脑子在想一些事，想得出了神，到底在想啥，自己也不明白。
告别老奶奶时，太阳依然很高，很灿烂。老奶奶在我空空的旅行袋里装满了粽子和水果，还往我手里塞了一把钱。我记得，当我用这些钱买车票时，发现这些钱有十元的，有五元的，甚至还有一元的硬币。
她还叮嘱我，如果在外面碰到了她的孙子，就帮忙带个信，让他回家，说奶奶在等他。说实话，当时我想哭，可我硬忍着没有让眼泪流出来。我觉得，在老奶奶面前，不应该有眼泪。我看到老奶奶站在阳光下向我挥手，我忽然觉得老奶奶的身体慢慢高大起来，高大如我见过的泰山，压得我喘不过气来。
一个身处逆境的老人，却还想着帮助别人，这是一种怎样的胸襟啊？
我告别老奶奶后，并没有回家。我改变了主意，去了东莞，在一个厂里打工。几年后，我有了自己的事业。我知道，这一切都是因为老奶奶，是老奶奶改变了我对生活的态度，是老奶奶改变了我的一生。
一个微笑，一句良言，能鼓起一片人生的风帆；一个帮助，一个善意之举，能改变一个人的命运。遇到挫折，遇到危难的时候，只要你有一颗乐观的、积极向上的心，你就会永远生活在阳光里。
我一直没有忘记过老奶奶。前年，我又去找过老奶奶，可老奶奶住的房屋已经人去楼空，屋子前后长满了杂草。我去小镇上向那些上了年纪的人打听，他们说：“那个老好人啊，这些年我们也没见她来卖菜了。有人说她被孙子接走了，有人说她死了......”
我相信她是被孙子接到城里享福去了，就算......她也会活在很多人心中。一定会！
今年这个端午节，我又将在思念中度过......